2015年7月16日星期四

那就好







那就好。










        有時候,在現實生活中我可以面對很多不同的難題,闖過無數的心理關口,學會放下一切讓我戀戀不捨的事,割下一塊又一塊的肉,不在乎血肉模糊一片,包紥好再上路,依然故我。

但我討厭我的夢,一旦睡去,意志無法再支撐這幕佈景,我不得不面對更真實的自己──那個會執迷沉淪的人,一下又一下把快要癒合的創痕再次劃上新的傷口,血在流淌,才能為誰刻了骨銘了心。夢中還是一個又一個哀傷的結局,許多我以為已經忘記了的事,嗅到了血腥味,還是會窮追不捨,不留活口。抑或哀傷的結局才是最好的結局呢?它成就了其他人的快樂,猶如看古希臘悲劇,觀眾就是期望毀滅的悲壯,不可挽回的遺憾,不可抗的命運。人性如此脆弱,因此才有了苦苦掙扎,萬般痛苦,成就了生命。

夢中的故事是平淡的,彼此還是欲言又止,結果是所謂真實的自己,還是要苦苦壓抑,把感受埋沒。醒來後百般惆悵,書已被翻過新的一頁,但還是要在前一頁留下薄薄的書籤。如果總是捨不得把書籤抽出來,把頁數翻得快一點,倒是一個辦法,厚厚的書頁把一切壓平了,扉頁間不平整的觸感也就消失了。

那就好。

2013年4月26日星期五

尋找粉紅色屎屎




  對香港的七八十後而言,粉紅色屎屎比起利東街天星碼頭,可能是更親切的集體回憶。那塊粉紅色屎屎,總是掛著一臉歡顏,被一個戴著大眼鏡的女孩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在快樂的天神村遊走。沒錯,我在說的,是日本漫畫《IQ博士》中的粉紅色屎屎。




  自從有了這部漫畫,我們才發現屎屎其實可以很可愛。有一集《IQ博士》便是以屎屎為主角。故事說屎屎要找回家的路,他們還以為軟雪糕是同類,雪糕車卻不是他們的家。他們哭了,最後小雲把他們帶回家裡的廁所。結局屎屎在座廁裡徜徉,多快樂。

  成長,會否就是不再相信世上會有微笑的粉紅色屎屎?會否就是不能相信,在座廁裡徜徉也是一種幸福?

  隨著成長,我們會漸漸發現,自己和家長、社會間,存有的衝突越演越烈。我們固有的價值觀,被標籤為幼稚無知,要踏入另一邊的世界,便需要接受洗禮,才能獨當一面。然而,洗禮卻不是同化。總應有這麼一個緩衝區,提供一個思考空間,讓我們摸索自己想成為一個怎樣的成人。

  在教員室總會聽到不少長嗟短嘆,滿腹牢騷。老師們最常抱怨學生不受教:「真係火,講極唔聽,佢地係死蠢定聾鬼左丫?教佢地真係谷鬼氣!真係唔知佢地第時大個可以做得D乜!」然後三數個附和者,趕緊圍攏起來,紛紛分享學生惡行,叫苦連天。

  當然,我何必假仁假義假道德,說三道四是每個辦公室的常態,教員室也毫不例外。無論如何,總也需要一個舒緩壓力的方法吧。有時候,我也會加入戰團,與大家一起為學生蠢事捧腹大笑,或是咒罵兩句,一笑(或小)後泯了恩仇,還是乖乖地去批改錯漏百出的習作。但有些人卻越呻越痛,久久無法釋懷。成人世界的無奈,就是區區五斗米便折了他們年青的腰,憤慨的靈魂自此成了腰間頑疾,生活每個委屈都讓他們更見傴僂。自此抱怨漸成習慣,生活是「逼良為娼」的黑手,害他們要淪落火坑,受盡煎熬,工作僅有的快樂和意義也給燃盡。

  成年人的快樂,也許都是「製造」出來的。有些人眼中的世界漸漸變成一堆屎,沒有美,也沒有希望生機,諸行皆苦,見山是屎,見水也是屎。

  有時我會擔心,如果我是一個拒絕快樂的老師,會讓學生看到怎樣的一個成人世界。快樂好像成了天真的代名詞,只有一杯苦澀的咖啡才好算成人的滋味。曾經有同事對我說,真羨慕我是個長不大的人,永遠笑口常開。學生也說,我不像一個成人,因為我很孩子氣,為一點小事也可感動,或是笑個不亦樂乎。孩子步往畢業的階梯,會否也是快樂的墳墓?不知何時開始,這分明扭曲的價值觀,反而成了鐵一般的事實。你說粉紅色屎屎是快樂的,一盆冷水傾盆而下,告訴你屎就是臭和髒,別無他意。

  成人就是知道世上沒有粉紅色屎屎,蠢笨的學生注定做社會基層,「將勤補拙」是笨驢上前方掛著的一根乾癟蘿蔔,只為讓它繼續勞動。人總要明白自己有多少斤兩,安於天命,接受現實,才好說自己長大了。香港電影《金雞》便有一句經典對白:「唔好提舊時,舊『屎』沖左落屎坑啦!」舊屎,本來便是不堪回首的。如若要眼睜睜看著粉紅色假象層層剝落,不如及早沖落屎坑SAY GOODBYE

  有一陣子我確實對此感到迷茫,自己也是一個剛畢業的孩子,卻要為另一群孩子緩解成長的衝突。當時我把這些煩惱對同事說了,他當時這樣說:

  「成長,就是把自己一步一步的退後。打個比方,就像小時候,我們玩《三國志》的電腦遊戲,總喜歡用主角漢室正統的劉備,覺得自己可以改變世界。之後我們會用關羽張飛趙雲之流,雖然自己不是主角,但至少是主角的勢力,可以幫忙改變世界。再後來我們會改用孫權、周瑜之類的他國勢力角色,相信自己雖不能一力改變世界,但還是有點事可做。最後,大家都不再玩《三國志》,因為,原來大家連廖化也不如。而且,盡管我們怎麼做,這終究是一個遊戲,魏晉的最後勝利,終究還是改變不了。而我們為人師的,也是要教孩子漸漸退後,接受落差。」

  我聽後細想,才發現我從來沒有完成過一次《三國志》的遊戲。原來我沒有稱霸的野心,我想改變的,從不是世界,而是自己。如果我只是一個廖化,我會因為自己不可能成為劉關張此等英雄豪傑而選擇後退隱沒嗎?還是當「蜀中無大將時」,我仍能為勇於作先鋒而感到驕傲?如果一個老師需要教孩子退後,認清現實,那我可以讓他們選擇做一個問心無愧的人嗎?我可以讓他們擁有創造美好生活的信念嗎?

  世上沒有粉紅色的屎屎,但何妨相信既臭且髒的糞便,其實可以跟漫畫中的屎屎一樣,總是漾開快樂的微笑。當屎屎化作肥料灌溉一片花田時,它改變的是自己,也是一方小小的世界。

2013年4月9日星期二

“You jump, I jump.”







"You jump, I jump.  Remember?"








  早前經典電影《鐵達尼號》(Titanic)重新以3D包裝上畫,面書即時刮起懷舊風潮,大家紛紛翻箱倒篋,找回「那些年」的電影票根,與新的票根一起對比拍照。這「鐵達尼時代」正值本人十三、四歲的時候,少女情懷初發,一艘鐵達尼撞的不是冰山,反而直直把那「發姣總掣」撞得飛脫,一發不可收拾。「嘩,好靚仔好浪漫好激情好感動好想喊仲好想女主角係我呀!」當年三小時的電影票價要六十元,我和一眾友人足足進場看了三、四次,對刺激電影市道功不可抹。該電影的名台詞 “You jump, I jump.”更一直為我們所津津樂道。當然,說穿了,也可能是因為這群少女英語程度有限,只聽懂了這一句。

  那時候,真的很嚮往這種義無反顧的感情。你跳,我也跳,我們是命運共同體。如果你要做傻事,我也跟著你去了。這一跳,既付托上深情,步履卻是多麼輕盈。只是,關於「跳」的話題,隨著日子過去,亦開始變得沉重。

  二零零六年一月,我面臨大學畢業,尚未決定應不應走上教育這條路,便發生了一件令全城教師震怒的事件。當時接連有兩名教師跳樓身亡,普遍輿論認為這與推行過急的教改,令教師壓力不勝負荷有關。當時擔任教育統籌局(現為教育局)常任秘書長的羅范椒芬,在回應傳媒提問時,卻說了一番驚世涼薄的話──她指出現時很多學校也在推行教改,兩位教師的死與教改相關的證據不足。若真如所述,那為何現在只有兩名教師自殺呢?言下之意,人還死得不夠多,所以請大眾不要「以偏概全」。姑勿論這女人是否傳說中的科學怪人,人頭內塞進豬腦,身上又配了狼心狗肺拼湊而成,這番話確實響起了警號。那些官員當然不明就裡,因為狗只知急了會跳牆,尚不知原來人給逼急了,縱身一跳,就是無底深淵。

  我不知道兩位教師的死是否有關聯。據說一個原來便有尋死意向的人,在猶豫不決時,若接觸到此類訊息,這很大機會便成了「助力」。那刻我忽然回憶起“You jump, I jump”這句台詞,不敢再想像下去。

  結果我還是踏進教育界了。沒有什麼崇高的理想,只單純地想學以致用而已。我只能安慰自己,哪一個行業都有逼迫,因為這便是生活。

  很多人會把教育歸類為「聖職」。當然,從事聖職的也是凡人而已,它可以提升部分凡人的境界,卻無法改變其本質。面對不公平不合理的工作要求,實非單純依靠信念、理想便可克服。坊間常以「食得鹹魚抵得渴」作為推托,對受壓者漠不關心,變相也是一種施暴行為。

  這幾年,偶爾也會讀到一些教育界同工自殺的新聞。對我影響最深的,則是三年前的一則。那天,報道提到與我同年的女教師在校園內跳樓自殺。一個剛從大學裡畢業不久的年輕女孩,在電光石火間,已成了橫陳的血肉。如此震撼的新聞,一大清早已引起網上討論區的關注。我清楚記得,當時有人如此評論事件:

  「搞錯呀?佢教書好心有D道德,要死都唔好o係學校跳,行遠D嘛!」

  「呢D叫『死控』呀!佢o係學校跳先絕,累到學校而家一身蟻!間學校呢鑊死硬啦!」

        「一個教育工作者都唔珍惜生命,點做學生榜樣?」

  一個在人生角力中慘敗的年輕生命,最悲劇性的命運,是蓋棺後仍被一番唇槍舌劍鞭屍。人們只看到她死亡的種種不該,卻有意無意忽視種種無奈。自殺者輕賤生命,然落井下石,不作支援者,又算是什麼?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這位女教師是朋友的中學同學。念書時的她樂觀、積極,沒有人能夠預視,將來她會站到校園天台,縱身一躍便終此一生。她也許是個不負責任的老師,但誰來扶助她未完的責任呢?是不是因為她抵得了鹹魚的渴,便沒資格奢望別人遞來的一杯暖開水?

  女孩的死被框在報紙一角,又何嘗與我不接近呢?我們同年一起捱過會考、高考,然後光榮地勝出人生的一仗,成為被寄予厚望的大學生。畢業後大家一起投身教育界,發現這行業的艱困,課業的繁重、非教學工作的轉嫁、教改的愚昧,還有一群被家庭遺棄給學校的孩子。起始我們幾乎以為自己是超人,可以用年輕的魄力解決一切,然太多的徒勞無功、冷嘲熱諷,最終令一切楝毀樑摧。我從沒萌生過死念,但我幾乎以為,我下一刻便成了這女孩。

  那天我踏進課室,一如以往地向學生訓話,然後機械式地授課。師生之間,大抵各有心事,但從走進課室一刻,倒數計時器啟動,大家即時進入備戰狀態,各有各的難處,也得和血吞掉,先上課再說。下課後,兩位女學生,一臉羞澀地把兩張摺疊整齊的紙放到我的手上,我還未來得及意會,她們已壓下聲線說道:「Missie,這是我們分別寫給你的信,請你一會再看。」又畏縮地匆匆回到座位。我遠遠朝她們笑了笑,以表感謝。

  信是她們上課時一起寫的,原來她們看到我沒精打采的,便給我寫了一些關懷的話。其中一個女生在信末寫了這麼一句:「老師,我們很怕你和今天報上那個Missie一樣跳樓自殺。」信就這樣戛然而止,我當下有點鼻酸,想起那個輕生的女老師,如果曾經有一群稚幼的孩子跟她說過這樣的話,她或許便不會走到學校的天台上了。

  我提筆給她們寫回信,寫了這樣的一句話:「只要我能成為一個很愛你們的老師,我便不會死的。」我不是超人,我會累垮會無力會心灰,可是看到學生憂心的眼睛,我會明白,最極致的愛不是犧牲生命,而是咬緊牙關活下去。生命獨力難支,我不知道輕生女老師真正的死因是什麼,但我希望她給我留下的,是活著的理由。

  我又想起電影中“You jump, I jump.”的台詞,同生共死的愛是令人感動的,可是電影結尾,當男主角知道情況決計不容許兩人同生,他把生存的機會讓給了女孩,並且說:

You must do me this honor...
promise me you will survive...
that you will never give up...
no matter what happens...
no matter how hopeless...
promise me now, and never let go of that promise.”

  我想,只有能耐得住悲傷,把電影看到結尾的人,才有機會讀到這句更觸心的台詞。

2013年2月5日星期二

脆弱有時




這幾天我切實地思考有關「脆弱」的問題。 
到底要到了什麼年紀,才能坦然接受他人的脆弱呢?
還是這本來便與年齡無關,接納與否,全基於你對那人的主觀好惡?






中學時的我已十分倔強。 
記憶中我總難以接受他人的脆弱,更憎惡以脆弱為名傷害他人的傢伙。
「因為我脆弱,所以我胡亂發脾氣。因為我脆弱,所以你要時刻伴在我身邊討我歡喜。因為我脆弱,所以我只能被照顧。因為我脆弱......
無數藉口讓人心寒,記憶中與朋友吵架,也多是基於這種理由。

那時多次遇上想將我獨佔的女孩子。
(
竟然沒有麻甩佬!)
那些女孩子的共通點,便是假若你跟她關係要好起來,她們便會開始妒恨你其他朋友,為了你的眼光並不只落在她們身上而鬱鬱寡歡。
這時我應帥氣地對她們說「抱歉,像我這樣的神人,不可能是你能獨佔的」嗎?
噢,任我臉皮多厚,這句話最終我只對臭植說過,哈哈哈。
我只能與她們開始保持距離,不想她們繼續誤會,我們是彼此的唯一。
然後她們開始情緒失控,寫一些恐怖信放在我的抽屜。
什麼是恐怖信?
諸如「你知道我真的很重視你嗎?其實我真的不喜歡有時你會跟XXXOOO一起而忽視了我。還是你覺得和她們在一起較開心?難道你和我在一起就不開心嗎?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你知道我近來一直躲起來哭嗎?為什麼你開始避開我呢?是我做錯了什麼嗎?我可以改的,但請你不要不理我......
問我大量知不知道,其實我不想知道。
請隨意斥罵我是負心漢,收到這樣的信,只會讓我更害怕她們。
曾經一度我以為我是感謝她們的,但說穿了,更強烈的卻是恐懼和自私,我既無法付出同等的感情,長此下去只能成為辜負他人的賤人。

那時,我狠狠地拒絕了她們的脆弱。

後來,又曾跟友人因公開試後遺症吵過。
會考後,我鼓勵一位好友要早早振作步署後路預備重考,結果她生氣了。
我不明所以,我是真心為著她好的。
她說她可以為我升上中六而高興,但請我不要逼她重考好嗎?
那一刻我為著被誣陷而委屈,誰不知公開試合格何其重要,我只是怕她錯失了重考的黃金時間。
那時,我狠狠地拒絕了她的脆弱。

後來,我又遇上形形色色的人,有著各種各樣的脆弱。
我仍然無法接受,甚至因此割蓆絕交的也大有人在。
也曾試過包容,可終究不行,看到有些人軟皮蛇似的自暴自棄,受不了。
我覺得她們的所謂軟弱是對逆境自強的不幸者最大的侮辱。
世界汰弱留強,有時一念天堂,一念地獄,有些人偏喜歡走到絕境,我無法阻止,心力交瘁。
本來最不該脆弱的是條件優厚的他們,諷刺的是最無可救藥亦然。

然而,我也漸漸察覺,有些人的脆弱,是對自己的一個讓步,不作逞強之舉,願意面對自己。
只是他們總給這種脆弱一個時限,然後仍然堅強過活。
我心中最珍惜的女孩子,都是這樣的人。
在脆弱時我會擁抱她們,然後一起跨越生命中的痛楚。
至於沉淪者,實在不能怪別人不救他一把,我的手都伸出去老半天了,他們卻視若無睹,彷彿要別人與他交纏著一起被吸進漩渦,才是真正救贖。

後來,我遇上一個男孩子,我喜歡他,但他的脆弱令我很頭痛。
起始會同情他,他是那種外剛內柔的人,別人看他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但其實卻異常自卑。
後來也漸漸受不了,因為他開始妒忌我,向我抱怨,比如「你看別人多看得起你,我卻不被他們放在眼內。我就知道我XXXXXXXX,一定會被忽視,不像你是OOOOOOO,別人都會給你機會......
奇怪他口口聲聲說愛我,卻不為我有所成而高興,反倒比較意識漸重,彷彿做得好倒是我的不對。

友人曾就這件事說我太MEAN了,也許他只是抱怨一下。
但我覺得所謂的「抱怨一下」,是「一鬧泯恩仇」,並非在我耳邊疲勞轟炸的一種。
氣量太少,膽量不足,我比他們更像麻甩佬。
非不能共患難,而是他們的所謂「患難」,都空洞無物。

談起脆弱,我會想起另一位朋友。
他表面很堅強,同事都欣賞擁戴他。
但他卻是典型的水瓶座,表裡不一。
看到他在人前堅強,努力不懈,盡善盡美,在背後卻會有向我訴苦的時間。
每一次,聽到他的失意,我總想盡我所能擁抱他的軟弱,好好鼓勵和支持他。
努力過後的人總有撒嬌的權利。
我也希望自己每次是切實的盡力了,遇有失敗才有所謂的抱怨嗟歎。

我想,我儘管碰釘多次,努力仍是我唯一的信仰。
誠然有太多事根本連讓我努力的餘地也沒有,可是也許我要求的結果,並非當下可見。
我在這件事盡了力卻失敗了,但我明白盡力的感覺是多麼好。
也許「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而我們也只是「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也有云「是非成敗轉頭空」,許多所謂的陰影,都是我們一手編織而成的魔障。
這一分這一秒,有人讓我的人生走了調,我不必裝作大方原諒他,可是總也不能忘了,誰才是演奏者。

我依舊讓我的泥足感受土地,做一個最庸俗的凡人,但至少,我總希望有些肉眼無法看到的東西,可以長出翅膀。

魯迅先生曾經瞧不起閏土的愚昧無知,可是,他到底知道,身為知識分子,與其冷眼旁觀隔絕社會斷層的鴻溝,更應該建造兩者的橋樑。
在我嫌棄他人的脆弱時,那我到底該把自己置於何種境地呢?

我寧願所謂的翅膀,是鍾偉民所說的,我和你各有一邊翅膀,只要我們擁抱,便可飛翔。 

患難與富貴




 




究竟是共患難易,還是共富貴易?









有人說共富貴易,一起吃喝玩樂,當酒肉朋友實在不需考驗。
但當一段關係習慣以物質維繫,心靈的空虛也易於潛伏。
那難不成共患難比共富貴易嗎?
有些人覺得共患難成就感高,彷彿我扶持了你,我便不是那見利忘義的小人,更能彰顯我的價值,因此樂於做這樣的一個角色。
又或是,在患難中,人本來便沒有多大慾望,抓到一個願意與己互相扶持的人,已屬不易,因此日子便易過了?
像白流蘇范柳原,「你對我有沒有一點真心?」本來便是奢侈的提問,亂世裡,再要談真心,日子便過不下去了。

上述的問題,總難有定論。
早前美國戲院槍殺案的報道,提到有三名男觀眾,都是為女友擋子彈而死的。
我很感動,生關死劫,貪生怕死也是人之常情。
可是在小小的電影院中,便有三個男人願意為保護女友而死。
又也許,恰巧是生關死劫,才激發起他們為愛而死的念頭。
否則,也許總有一天他會負了她,然後帶著對她的歉疚活下去。

別人的事,我不知道,而自己的事,許是太近,也焦點模糊。
性格決定命運,環境鋪展命運。
有時熱血衝昏頭腦,當下願意赴湯蹈火,冷靜下來,又覺今是而昨非。
不穩定因素太多,所以我信意志。
而意志本來便是最任意妄為的東西,一向對人不對事。

共患難,總需要主觀情感輔助。
你覺得他的患難是時不與我,命運播弄,你相信兩人協力必會走出難關。
若有一天,你覺得對方的患難是自找而不足惜的,那也是一段關係走到盡頭的徵兆。

有時,我會同情一些人,可是我討厭那些會揮霍別人同情心的人。
他們倚傍別人舔傷口,聽別人說一些安慰的話,滿足了便離開。
過不了多久,這樣的戲碼再次循環不息上演。
我不喜歡看一齣劇情永無推演的電影,更何況是與永無長進的人為伍。
有些人喜歡擔演悲劇,你要不當他的觀眾,可千萬不要跟他共演,否則你比他還可憐,那他的角色還有何意義呢?
除非我心中把對方當小丑看,否則誰忍心看到重要的人受此煎熬?
不是不願共患難,而是患難原是由誰施加的,是徵結所在。
正常人至少會「由地獄又折返人間」,他們卻只喜歡在地獄徘徊不去,陰魂不散。

比起患難富貴,我們最幸運的是,人生更多平淡日子。
甚至平淡得可以親手製造一個悲慘世界來。 

2012年9月8日星期六

香港人笑了




  二零一二年九月七日,大家都說,為了香港人的身分而驕傲。

  香港人,真的很神奇。
  
  



  這裡的小市民,平日有著典型都市人的冷漠、計較。每天早上出門,我們習慣低頭。低著頭,我們便不用在睏倦的早晨,也得擠出一張笑臉寒暄。有人說,SmartPhone的出現,讓港人養成低頭玩電話的壞習慣。但大家心知肚明,SmartPhone只是讓低頭變得合理起來的一件工具。我們低著頭走進地鐵站,人潮湧湧,本能提醒自己腳步要比別人快,趕上車上路上學上班,若不幸遲到,怕的不是於德有虧,而是被扣人工被照肺。車廂中黑壓壓的人頭,各懷心事,怕功課做得不好,怕小測肥佬,怕阿姐心情不爽,怕交數不足,怕老公失業,怕老婆不忠......結果,卻只能對手上的SmartPhone為周而復始的生活默哀。

  不知何時開始,公共交通工具開始出現染得紅紅的關愛座,那圓圓的可愛笑臉標誌,彷彿成了一種諷刺。香港人想,為什麼讓座的是我,不是他?為什麼要一個整天站著的售貨員讓,而不是由安坐辦公室的白領讓?為什麼青少年不讓,要由我們中年人去讓?為什麼老人孕婦不在非繁忙時間出門,非要在繁忙時段耍霸道?結果,有些人步進車廂,見到空空的座位,也乾脆不坐,一背脊靠到玻璃上,眼不見為淨,讓這些問題都給坐著的人去想好了。

  避開了一個問題,還有另一個。學生問:「其實香港除左做i-bank,仲有咩職業會受人尊重?」要說這是一句疑問,其實這更像一句反問──你們這群學院派老師,以樣板式教學說「職業無分貴賤」,可為什麼我看到的香港,又是另一回事呢?香港人甚至不遮不掩,臉不紅氣不喘地高掛慾望的旗幟,然後告訴你,這是現實,這是生活。

  最後,老師這樣對學生說──

每一個人用心做好工作,也會受尊重。每一個人面對高薪厚職,不以中環價值為念,仍注重人文關懷,便受人尊重。香港人很矛盾,他們愛錢,心底又有微小聲音,老在提醒他們,除了錢,值得擁有的還有許多。只是有些人只在夜闌人靜時聽到,隔天又給市聲鼎沸震碎了那微小聲音。有些人不甘心,便用盡方法讓聲音壯大起來。你看陳葒校長;你看建築師王維仁;你看那對賣兩蚊麵包的老夫婦;你看那不肯加租的大業主......香港人都尊重他們,但香港人的可悲在於,尊重他們,卻又沒有勇氣成為他們。

  事後,老師想,她多希望這不止是冠冕堂皇的一段辯解。總有一天,她可以讓學生看到聲音壯大起來的一刻。

  二零一二年九月七日,那微小的聲音,在一群十多歲孩子的帶領下,不分日夜的壯大起來了。對於國民教育,起始大家以「我不是老師」,「我不是父母」,「我不是學生」等種種不同理由撇清身分,漸漸我們看到政府的無恥厚顏,孩子及家長的無力委屈,才想起一點什麼來──也許我們什麼都不是,但我們是香港人。

  這夜,十二萬黑衣人,走到金鐘街頭,告訴所有人,香港人,尚知道值得擁有的,還有許多。我們擁有思想自由,這一刻,為著個人意志爭取合理權益。我們不是要挑戰任何政權,只是不欲挑戰自己的良心。

  也許明早上班,我們還是低著頭死盯著手上SmartPhone畫面,對旁人不打招呼不作交流。可是,當我們看到畫面上關於昨夜黑衣人齊聚金鐘的一則新聞,也許會忍不住微笑。縱使,微笑的時候,大家都低著頭,我們還是知道,大家都笑了。

2012年9月4日星期二

布與剪刀


  那夜,她在微博上看到了一個名為《男孩出剪刀,女孩出布》的故事。她驀地記起,分手以後,她曾給他寄過一張明信片。畫面上是兩個孩子的手,同樣是一方出剪刀,一方出布,角落印著一行字:「勝負自此時已分。」她徐徐寫上他的地址和名字,貼上郵票。也許她是有點期望兩人的默契未斷,才故意沒有署上自己的名字。她走到街上找郵筒,郵筒早紅了又綠。她首次覺得,城市綠化,人人有責,卻不應牽扯上郵筒。當一個城市讓紅色都給標籤成一種警示,郵筒應是最後一池溫暖人心的洪洪炭火。她首次覺得,綠色是如此霸道的顏色,鏽蝕了一些最美好的記憶。

  結果,兩個多星期後,生活一切如常。他沒有戲劇性地回信,也沒有致電來說一聲「我收到了......」然後欲言又止把氣氛都給凝結掉。但她堅持那張明信片確實送到他手上了,為了證實,她還特意翻查郵政署的紀錄,其本地郵遞服務的準確分明接近百分百。因寄失信件而與對方失諸交臂的俗套情節,在這狹小的土地生不了根。她惟有想,他沒有回應,本來也是彼此的一種默契,不是嗎?

  至於那個網絡故事,則是這樣的:「有一對情侶,他們高中開始相識,彼此相愛。他們後來去了美國上大學,那個城市有一個殺人狂,專殺戀人,一次不幸,他們成為了殺人狂的犧牲品。他們被裝在機器上,只消一分鐘腰部的刀會撕裂兩人的腹部,生還的辦法是以一個剪刀石頭布的遊戲機分勝負,勝者生,敗者死。他們決定一起赴死,便約定了一起出拳,讓刀同時砍下來。可是女孩死了,因為他出了剪刀,女孩出了布。」

  她在網上看到議論紛紛,有人說是男孩為了救女孩而出剪,豈料女孩作假,自取滅亡。也有的認為女孩知道男孩一定會自我犧牲,才選擇了出布,反過來保護了男孩。最可怕的說法是兩人其實也在使壞,只是男孩技高一籌,早料到貪生的女孩出布,便反將她一軍改出剪。眾說紛紜下,她反而想不到屬於自己的答案。

  當下她突然想起了他,用手機的whatapp程式把這故事發了給他。明明許久沒有聯絡,她在這大半夜卻如幽靈般發給他一個殘酷的故事。沒有任何久未見面的寒暄,她只問一句:「你怎樣看?」

        「如果有一個人出拳,事情就簡單多了。」他很快便作出回應。

        「正是兩個人都沒遵守約定,才會弄成這個局面。」她有點語帶相關,然訊息發出後,她當下便後悔了。她不想他覺得她是故意借題發揮。幸好,他似乎沒有在意──

  「如果兩個人都出剪呢?」

  她想了想,「就是兩個都想對方活下去。」

「大家都出布呢?」他再追問。

        「就是大家都想苟活下來,不是嗎?」她有點不耐煩。他永遠如此,從不好好對她說許多關於自己的事,卻老是在探問她的一切。

        「即是說你也認為女孩是不義的一個了。」他作出結論。

        「我覺得活下去很痛苦。」她忍不住說。

        「除非不愛對方。」他為她補充。

她當下明白了他只問不答的理由,忍不住重複一句:「可能女孩才是承受痛苦的一個。」

「如果我們有這樣的機會,請把痛苦留給我。」

她怔了怔,把這行小字重複又看了一遍,眼底下剎那湧上溫熱的感覺。事情已經發生,她從不信如果,如果世上真有「如果」,那也只是一個苦果,食之無益。此刻她卻希望這是一個苦盡甘來的果實。

為了不讓他發現她的遲疑,她故意調笑:「若主角是你,那統統都是狡辯了!」句尾還加上了一個笑哈哈的表情符號。

  「那你會出布嗎?」他追問。

        「我不知道,也許到了那個生死關頭,想不到如此複雜的事,你叫我出什麼,我都依你。」

        「若是和局,便要兩人一起死了。」他提醒。

        「反正覺得你不會害我。」她沒等他回應,又忍不住多說一句:「若有那個時候,你說句好話逗我開心,勝過讓我苟活。」

        這次他良久沒有回應,過了一陣子才說:「夜了,睡吧。」

        「唔,晚安。」她瞬即關上了電話程式。

        她翻身躺在床上,再次想到了那張明信片,想到了《男孩出剪刀,女孩出布》的故事,始終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她彷彿看見在遊戲勝負難分之際,他突然轉身離去。而她只是目送著他離開,沒有張聲,彷彿,這便是她一直盼望得到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