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香港的七八十後而言,粉紅色屎屎比起利東街天星碼頭,可能是更親切的集體回憶。那塊粉紅色屎屎,總是掛著一臉歡顏,被一個戴著大眼鏡的女孩小心翼翼捧在手心,在快樂的天神村遊走。沒錯,我在說的,是日本漫畫《IQ博士》中的粉紅色屎屎。
自從有了這部漫畫,我們才發現屎屎其實可以很可愛。有一集《IQ博士》便是以屎屎為主角。故事說屎屎要找回家的路,他們還以為軟雪糕是同類,雪糕車卻不是他們的家。他們哭了,最後小雲把他們帶回家裡的廁所。結局屎屎在座廁裡徜徉,多快樂。
成長,會否就是不再相信世上會有微笑的粉紅色屎屎?會否就是不能相信,在座廁裡徜徉也是一種幸福?
隨著成長,我們會漸漸發現,自己和家長、社會間,存有的衝突越演越烈。我們固有的價值觀,被標籤為幼稚無知,要踏入另一邊的世界,便需要接受洗禮,才能獨當一面。然而,洗禮卻不是同化。總應有這麼一個緩衝區,提供一個思考空間,讓我們摸索自己想成為一個怎樣的成人。
在教員室總會聽到不少長嗟短嘆,滿腹牢騷。老師們最常抱怨學生不受教:「真係火,講極唔聽,佢地係死蠢定聾鬼左丫?教佢地真係谷鬼氣!真係唔知佢地第時大個可以做得D乜!」然後三數個附和者,趕緊圍攏起來,紛紛分享學生惡行,叫苦連天。
當然,我何必假仁假義假道德,說三道四是每個辦公室的常態,教員室也毫不例外。無論如何,總也需要一個舒緩壓力的方法吧。有時候,我也會加入戰團,與大家一起為學生蠢事捧腹大笑,或是咒罵兩句,一笑(或小)後泯了恩仇,還是乖乖地去批改錯漏百出的習作。但有些人卻越呻越痛,久久無法釋懷。成人世界的無奈,就是區區五斗米便折了他們年青的腰,憤慨的靈魂自此成了腰間頑疾,生活每個委屈都讓他們更見傴僂。自此抱怨漸成習慣,生活是「逼良為娼」的黑手,害他們要淪落火坑,受盡煎熬,工作僅有的快樂和意義也給燃盡。
成年人的快樂,也許都是「製造」出來的。有些人眼中的世界漸漸變成一堆屎,沒有美,也沒有希望生機,諸行皆苦,見山是屎,見水也是屎。
有時我會擔心,如果我是一個拒絕快樂的 老師,會讓學生看到怎樣的一個成人世界。快樂好像成了天真的代名詞,只有一杯苦澀的咖啡才好算成人的滋味。曾經有同事對我說,真羨慕我是個長不大的人,永遠笑口常開。學生也說,我不像一個成人,因為我很孩子氣,為一點小事也可感動,或是笑個不亦樂乎。孩子步往畢業的階梯,會否也是快樂的墳墓?不知何時開始,這分明扭曲的價值觀,反而成了鐵一般的事實。你說粉紅色屎屎是快樂的,一盆冷水傾盆而下,告訴你屎就是臭和髒,別無他意。
成人就是知道世上沒有粉紅色屎屎,蠢笨的學生注定做社會基層,「將勤補拙」是笨驢上前方掛著的一根乾癟蘿蔔,只為讓它繼續勞動。人總要明白自己有多少斤兩,安於天命,接受現實,才好說自己長大了。香港電影《金雞》便有一句經典對白:「唔好提舊時,舊『屎』沖左落屎坑啦!」舊屎,本來便是不堪回首的。如若要眼睜睜看著粉紅色假象層層剝落,不如及早沖落屎坑SAY GOODBYE。
有一陣子我確實對此感到迷茫,自己也是一個剛畢業的孩子,卻要為另一群孩子緩解成長的衝突。當時我把這些煩惱對同事說了,他當時這樣說:
「成長,就是把自己一步一步的退後。打個比方,就像小時候,我們玩《三國志》的電腦遊戲,總喜歡用主角漢室正統的劉備,覺得自己可以改變世界。之後我們會用關羽張飛趙雲之流,雖然自己不是主角,但至少是主角的勢力,可以幫忙改變世界。再後來我們會改用孫權、周瑜之類的他國勢力角色,相信自己雖不能一力改變世界,但還是有點事可做。最後,大家都不再玩《三國志》,因為,原來大家連廖化也不如。而且,盡管我們怎麼做,這終究是一個遊戲,魏晉的最後勝利,終究還是改變不了。而我們為人師的,也是要教孩子漸漸退後,接受落差。」
我聽後細想,才發現我從來沒有完成過一次《三國志》的遊戲。原來我沒有稱霸的野心,我想改變的,從不是世界,而是自己。如果我只是一個廖化,我會因為自己不可能成為劉關張此等英雄豪傑而選擇後退隱沒嗎?還是當「蜀中無大將時」,我仍能為勇於作先鋒而感到驕傲?如果一個老師需要教孩子退後,認清現實,那我可以讓他們選擇做一個問心無愧的人嗎?我可以讓他們擁有創造美好生活的信念嗎?
世上沒有粉紅色的屎屎,但何妨相信既臭且髒的糞便,其實可以跟漫畫中的屎屎一樣,總是漾開快樂的微笑。當屎屎化作肥料灌溉一片花田時,它改變的是自己,也是一方小小的世界。